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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血洒黎明 > 第12章 边陲躁动 第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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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哑住了,王志在看着我笑,那笑容很苦涩却很阳光,我曾一度讨厌的阳光。他抱了一颗必死的心,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几乎被消磨殆尽的锐气被一个女人重新点燃,尽管她是个少校,可在除我以外的其他人看来,她只是一个瘦小的女人。

    梁浩挣脱开企图为他检查腿伤的医生新兵,拄着那把他惜之为命的狙击枪,踉跄着对我说:“你还不如一个女人。”我想反驳,可我无从反驳,或许我真的不如一个女人,我仍然没跳出拿得起放不下得怪圈。我愣愣得看着他们一个个回光返照般得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企图组织冲锋,他们企图在狭窄的坑道下顶着敌人撕裂生命的火力网下冲锋。这是自杀行为,我们是被热血冲昏头脑的羊群,羊圈外是一群饥饿的狼。

    “你们不能去!!”我挤出肺里全部的空气嘶吼,他们终于肯看了看我,也只是看了看,在他们眼中我如同一个卑劣畏战的逃兵,“冲不过去的,他们……”我没有吼出更多的内容,因为我突然发现死亡的威胁劝服不了这群视死如归的羊。知春走出人群,她还是那样瘦小,“旭班副,你是个好人,你不想我们白白送死。”我歇斯底里了,我苦笑着靠在满是霉腐的墙壁上,我觉得我永远不会把自己贴成一张纸,因为我本就是以块霉烂了的墙皮。“我们只能这么做,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知春说完了,她明亮的眸子又看了看我,她在转过头去之后我听见她低低的又说:“我已经不恨你了。”

    我不能任凭她把这些人送去死,“我不在乎!可是你们这样有意义吗?还有你们,”我指着他们中间的农民,“你们拿着砖头干什么?!他们的子弹在你刚露头就会撕裂你的半条胳膊!然后是脖子!别以为打仗就是个疤,一块弹片就能要了你们的眼睛!你们还死不掉,还要用另一只眼睛看更多的人去送死!像我一样!那比死了还难受!难受一辈子!!”我扯下我的头盔,扯下盖在左眼上的纱布,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贯穿左眼,眼脸和伤口的皮肤粗陋得缝合在一起,缝合口很狰狞很扭曲。我在用我的伤疤换的他们的活命,尽管在他们看来多活一分钟和少活一分钟毫无区别。

    人群开始不安了,他们中大多数没有亲历过战争,但他们没有更多的动作,于是我开始解开我上衣的扣子,我要把我右侧胸口上拇指大的枪眼和背后拳头大的伤疤给他们看,那是5.56毫米子弹打出的贯穿伤,它在带走了大块肺叶后几乎让我丧命。“够了!!”知春怒目圆睁得娇喝,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火光下涨得通红,“我不是在带他们送死,他们也不需要我带,他们是在求生,旭班副,我以少校的身份命令你住嘴!!”我默然,所有人讶然,她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取出了两枚领章。墨绿的底色上醒目的两杠一星。

    她亮出了她的底牌,这底牌彻底击溃了我的顽抗,我隐约看到他们更坚定得聚拢在他们身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校显然比半死不活的上等兵更加可信。王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我的身边只剩下他了,梁浩、王志、张威还有那个医生新兵,我只能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看到他们在人群中的脸。我的目光里应该只剩下悲怜,我在看着一群慷慨赴死的英雄们悲怜。他们转身,拿枪的在前,拿刀的在后,拿着砖头或者什么都没拿的在最后,他们在组成一个送死的方阵,知春尽管是领头人,却被他们体贴得护在了身后,尽管她一再得抗议,他们仍坚定得认为她是女人,而不是什么少校。

    她在带着他们去死之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不清她闪烁不定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立了一个军姿,一个标准的举手礼。

    他们没有迎来敌人的弹雨,甚至没有遭遇任何敌人,因为在他们的队伍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时候,我听到了轰鸣的爆炸声,“轰——轰轰——轰轰轰”。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敌人迟迟没有进攻,他们在坑道里埋设了大当量的炸药,爆炸的火光中,坑道在塌陷,成堆的碎肉被掀起抛飞,我顶着飞溅的血肉和石块伏在粗陋的工事上嚎啕,敌人或许原本就打算把我们堵死在里面,只是没想到我们成群的聚集在炸点,现在他们省事了,我拼命撞击着碎布头和木头茬子,任凭木刺扎进我溢血的伤口,任凭爆炸掀起的烟尘和撕裂的碎肉淹没我冰冷的身躯,我所有的懊恼与执着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班了,我们曾拿了无数次流动红旗的一班,我们曾拿了十数次三等功的一班,我们历经苦战却从未被打败过的一班。老班长、赵刚、王海龙、李涛、李伟、梁浩、张威、王志,还有那不知所踪的新班长曹岑,所有我能记起名字和记不起名字的人,我们的班没了,我们的班在我这半个班副的手上化成了焦土和烂肉,我不是杀人的刽子手,我只是亲手把我们整个班送上了断头台……

    “班副……”王宇仍在摇动着我,任由他去摇吧,我不想抬头,我不想看到在我手中断送的一班,“班副……班副……”我猛然惊醒,那不是王宇的声音。我抬头,王宇仍在摇晃着我,我盯着他的嘴巴,他在流着泪说什么,我张嘴问他:“你要干什么?”没有声音传出来,我突然意识到我恐怕是聋了,于是在我四年零八个月的从军生涯中,我终于干完整了一件事。我淡然,既然当了10多天的半个班副,又瞎了一个眼睛,再聋两个耳光实在是不算什么,我只当是在赎罪了。王宇大张了嘴,拍打着耳朵,看来他也聋了,“班副……”我仍旧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再呼唤我。无力的阳光透过巨大爆炸破坏的坑道,洒在一只焦黑的半举着的手臂,他攥着一张照片无力得晃动着。还有人活着!我踉跄着爬出了早已破败不堪的掩体,我在奔向那只手时又一次摔倒,一条撕裂的小腿绊倒了我,于是我在碎石和断肢间爬行,我抓住了那只手,看到了只剩一半的王志,他已经在弥留之际,我呼喊着他的名字,泪水哽咽着我的喉咙,王志,你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不直接死掉?你为什么还要来折磨我。王志再说不出话了,他歪着头,我不知道他圆睁的眼看到了什么了,他在笑,幸福的笑。他举起的手臂带着我紧握的双手坠下,坠入一个我不懂的世界。我掰开他的手,一张孩子的笑脸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笑的那么天真,那么幸福……

    雨后的夕阳下,我揣着那孩子的照片背着昏迷的知春,王宇搀扶着医生新兵,现在我们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我们能去哪儿,在阵亡了百分之九十的战士后,我们班的建制已经没了,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这场战争再也不关我们的事了。于是我们辨认了方向后开始往北走,那里是家的方向。入夜后我们拖着残破疲软的身躯勉强用宽大的树叶就着生命力旺盛的大树做了简单的帐篷,那帐篷实在很简单,以我们的心力却只能搭建这么个东西了。帐篷是为知春搭的,她在短暂得清醒后再度陷入了昏迷,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她在梦中流泪,她曾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可她终归只是个女人,在褪去了坚强的外衣后,她比我们脆弱太多太多,这不怪她,即使她不带着人们去冲锋,我们也会死在里面。可我还能说什么,她静静得蜷缩着,像只受伤的小鹿,她把头深深得埋在膝盖里,肩膀抽搐着。我抬头,透过茂密树冠的缝隙看着西边夕阳的余晖,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一班,我的战友。“赵刚——!那束山茶花还开着吗?或许已经枯萎了吧,但她一定盛开在你的心里。王海龙——!你还系不上你的鞋带么?系不上就让他们帮帮你吧,你还小,可你真不错,别再被鞋带子绊倒了。李伟——!你还要猪肉罐头吗?要啊?可是我什么都没啦,来颗烟吧,还是算啦,你只剩下魂了,再抽烟我就看不清你的脸了。梁浩——!你的腿伤赶紧治治吧,拖不得啦,你总说我们一样,现在我和你们真的不一样啦,你看得到我吧?可我看不见你们啦,你听得到吧?你总说我迟早要面对,一班都没啦,我拿什么去面对啊?……老班长,我看见你笑啦,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又让你失望啦,……我不要替你们活!!!我要我的一班!!可是一班没了!!全都没了!!你听见了吗?!我把一班霍霍没了——!我早该死啦!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让我看着他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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