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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湖宾馆顶层的大厅茶座里，五月的阳光柔和地从巨幅落地窗射进，照在大厅西南角一张质地考究的红木茶桌上。
徐志东和赵岩并排与余勇对坐着。茶桌上摆放着几碟精巧的甜点和果脯，每人面前的紫沙瓷杯泡的是立顿红茶，热气氤氲，清香缭绕。
从明亮的落地窗向外俯视，清爽秀丽的湖光山色一览无遗。
当然，这景致对他们三个人来说是自孩提时代起就看惯了的，并不觉得惊奇。这座城市正是有这么一个古老的湖泊和青葱的山峦，所以被称之为“天堂”。然而，“天堂”的景色确实是百看不厌的，你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观赏，去品味，她总是那样的美丽，就像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女，怎么打量都充满魅力，怎么形容都不会过分。
那湖中碧翠的两堤三岛，那山腰上亭亭玉立的宝塔，还有那些绿荫环绕、玲珑别致的亭台楼阁，都点缀的恰倒好处，无可挑剔，不愧为是上天巧夺天工的神奇安排。
眼望这些，赵岩触景生情，心潮起伏……在这座城市里，曾经有着她无忧无虑、幸福欢快的童年。赵岩记得小时候，因她的家离湖边很近，所以她常去湖边的公园里游玩，在草地上树丛间和小伙伴们玩跳绳、踢毽子、捉迷藏等等的游戏。有一天下午放了学，赵岩和几个女同学来到学校附近的公园，先在一个亭子里做作业，接着就玩耍了起来，玩的来兴竟忘了时间，当太阳落山时方才想到回家。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母亲狠狠地责怪了她一顿，说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这么野性；而父亲却不已为然，说小孩子怎能不玩呢，玩乐是小孩子的本性，这样才有益于成长，只要以后早点回家就是了。为此，父母亲还闹了矛盾。
徐志东和余勇也一样，他两人对这座城市这片山水有着太多的记忆，对它的依恋和热爱程度一点不亚于赵岩。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赵岩望着窗外，低声吟诵着。
“这是谁的的诗？”余勇问。
“唐朝白居易，这你都不知道！”徐志东瞥了他一眼。
“哦，恕我无知，我竟然把这位大诗人的诗忘了。”余勇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赵岩笑笑，说：“志东，这不能怪余勇，本来我们就没学多少文化，我只是有幸上了大学。”
这时，大厅里响起李叔同的《送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三个人边吃边谈，话语没有主题，只是随兴，从遥远的过去说到现在，从当前的形势说到未来的发展，不时发出舒心的笑声和会意的感叹声。
余勇穿着一套深蓝色的高档西装，胸前系一条挺刮的灰格子丝绸领带，神采奕奕，兴致昂然。侃侃而谈间，他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礼节性地要徐志东抽一支，徐志东摆摆手拒绝了——他还是没学会抽烟。
“徐兄到底还是那个徐兄啊，一点都没变。”余勇说着，自己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又说：“我余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发小财了吗，成了一名港商。”
“就是啊——”赵岩颇有感触的说，“这个时代确实需要敢于勇为的人！”
“徐兄的胆子要比我大多喽。”
“哪有你余老弟胆大，竟然敢偷渡！”
“我不说偷渡的事。就说那年冬天汽车连车库失火，志东不是冲进车库，冒着汽油桶爆炸的危险，硬是把一辆卡车从火海里开出来了嘛！”余勇对赵岩说。
“这个我知道，事后林场党委还表扬了他。”赵岩的脸上溢出微笑。
“别提这个啦。彼一时此一时，换到现在可没那个胆量了。”徐志东说。
“这倒也是。在那年头的我们总有那么一股火热的劲头，党叫干啥就干啥，哪儿有困难有危险就往哪儿冲，从不讲钱啊、待遇啊、地位啊什么的。”赵岩感慨着，抿了一口茶又问道，“余勇，什么大难不死呀？”
“嘿，要说大难嘛，有两次，徐兄应该知道，他没跟你说起过？”
“他这个人哪会跟我说这些。”赵岩斜睨了徐志东一眼。
徐志东不语。的确，虽说自己和赵岩做了多年的夫妻，但有些事情从来没跟她讲过。
“那我就讲给你听。”余勇吸了口烟，说：“第一次是在大兴安岭，在三连的山坡上碰上了黑瞎子，我吓的屁滚尿流，滚下了山……”
“这个我知道，你那年在林场时说起过，我还记得呢！”赵岩不以为然的说，“讲讲你的第二次吧。”
余勇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显得无精打采。
“你怎么还是这幅吊样，快说！”徐志东耐不住了。
“第二次是在偷渡的时候在香港被坏人绑架了，差点要把我扔到大海里去喂鱼，我逃了出来。”
“说详细点嘛，我想听听整个过程。”赵岩说。
“徐兄没告诉过你吗？”
“那年我只知道你偷渡去了香港，但他从没告诉我怎么过去的，难道你插了翅膀飞过去的！”赵岩做了个飞鸟的手势。
“好吧，我就简单地说说。”余勇又吸了一口烟，继续说起来，“七六年年初我回家探亲，在家里偶然发现我母亲全家的一张老照片，上面有我的一个舅舅，我便问母亲这个舅舅怎么从没看见过。母亲说他解放前夕跟随上海的一个老板去了香港，以后就杳无音讯了。母亲还说舅舅是个读过书又能干的人，那个老板原本在上海有多家工厂，舅舅是会计，工作认真仔细，从不出差错，因此老板很器重，他在香港也不会过的差的。我听后就产生了到香港去找舅舅的念头，并做了一番打算，但没有把这个打算告诉父母亲。在家过完春节后回到林场，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衣物，就悄悄离开了三连，下山找到徐兄，把我偷渡的打算告诉了他。他当时劝我别干这种傻事，说偷渡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连命都要赔进去。但我决心已定，说我自从失去周红梅后，成天昏头昏脑的，开拖拉机总有一天会出事，还不如去冒次险……其实我早就不想在山里呆下去了，但又没地方可去，你俩都知道林场里调动是很难的。”
“是的，这个我清楚。”赵岩点点头，啜了一口茶。
余勇吸口烟，继续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一定要去香港找我舅舅，就是死也得去。徐兄见无法阻止我，说偷渡不成就马上回来，省的别人怀疑。我答应了他，说如果我在一个月内不回来，就说明偷渡成功了，这件事就你一个人知道。于是他说，一个月太长了，谁都知道我俩是朋友，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答呢。我还是坚持，说你不知道就是了。徐兄拿我没办法，就说路上千万小心，别跟生命开玩笑，又说了后会有期之类的话，我俩就分别了。”
“我又返回家里，还是把偷渡的打算告诉了父母亲。父母也同样劝我，我硬是不听。最后，母亲含泪拿出了舅舅离开前留下的一件风衣，说这件风衣是舅舅那个公司的产品，舅舅不会不认识的。当然，我还带上了那张老照片。就这样我上了路，来到了深圳边境。
“那时的深圳还是一片荒凉，深圳河两岸都是茂密的树林，天黑时，我钻进树林潜伏了下来。到了半夜，我脱下衣服，把衣服照片都放进一只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然后把袋子绑在背上，就跳进了深圳河——谢天谢地，边防军没发现我。
“二月份的天，河水很冷，我游到对岸时冻的直哆嗦，上岸后我立即躲进了松树林，害怕香港警方一旦发现我就前功尽弃了。这是一片针叶松林，林内藤葛牵绕，杂草丛生，沿河蜿蜒十几公里。我在林中穿好衣服，暗自庆幸偷渡成功，正准备向林外走去，我周围突然出现四个手持刀棍的黑衣人，我大吃一惊，知道遇上香港的“打蛇客”了。毫无疑问，我的上岸已经在他们监视之中，我自认倒霉，反抗只能导致杀生之祸，我只好乖乖的束手就擒。我的双手被他们反捆着，来到了林子外面的一座小石屋，我走进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大概是渔家仓库。其中的一个人打亮了手电筒，照着我的脸，开始了他们的讯问。他们主要问我来香港是不是找亲戚，我说是；他们又问我亲戚是谁，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老板等等的；我估计他们想得到‘人蛇’的香港亲戚情况后好进行敲诈，我说我不知道我的舅舅在哪儿工作、住在哪儿；他们以为我故意不告诉，于是就对我拳打脚踢，见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就说天亮前再不告诉他们的话，就把我装进麻袋扔到大海里去。他们留下两个人在石屋里看住我，另外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走了。
“我坐在石屋的角落里，两个“打蛇客”坐在门口，门被锁上了。我已经筋疲力尽，浑身疼痛，心想这下完了，我要死在这帮“打蛇客”手里了。我闭起眼睛，开始想家想朋友，后悔不听他们的劝告，以至造成这样的恶果，眼泪流了下来……想来也好笑，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流眼泪，哈哈！”余勇调侃道。接着，他把烟头在一只烟缸里拧灭，又去掏烟盒。
“别抽啦，烟吸多了没好处。”徐志东劝他。
“好吧，听徐兄的。”余勇接着说，“我反捆的两只手酸极了，就扭动起来，无意中触碰到墙角处一块突出的石头，那石头的边很锐利，我突然计上心来，用石头的锐边磨蹭手腕上的绳索。屋子里很黑，两个‘打蛇客’看不清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睡了，他俩也靠着门打起了瞌睡。约莫半个多小时，我终于磨断了手上的绳索，透过石屋的小窗户射进的一点亮光，我看到他俩手上的棍子好像松开着……事不易迟，我果断地靠近他俩，从一个人的手中突然夺过棍子，那人醒了，我猛地用棍子击打他的脑袋，他‘啊’的一声瘫倒在地；另一个人突地站起身，刚要反击，我迅速对他猛打两棍。两人都被我击倒了，我用脚踢开门，跑了出去。那两个‘打蛇客’大概被我打的不轻，等我跑出很长一段路后才追了出来，我没命地朝有灯光的方向跑着，黎明时到了一条靠海的公路边，我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虎口，这才放下心来，流浪汉似的沿着海滩走，我又冷又饿，走着走着，一阵头晕，终于倒在了沙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渔船上。”
故事讲到这里，余勇停顿了一下。
“后来呢？”赵岩问，她被他的故事迷住了。
“是一个好心的渔民把我从海滩上救起，后来我就呆在了这个渔民家里，直到离开新界。”
“怎么，讲完了？”
“这还有个完，此后的经历更复杂了，直到找到我舅舅……嗨，香港真是个冒险家的乐园！”余勇颇有感叹，得意地一笑说，“今天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讲。”
“噢——”赵岩似乎没听够，想到他俩还有生意上的事要商量，就说，“谈你俩的正经事吧，我不感兴趣。刚才来时我看见宾馆一楼的商场很漂亮，我想下去逛逛，你们慢慢聊。”赵岩说着就挎起小皮包起身离开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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