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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欧阳必进坐在一张小圆桌前，上面摆了五六个精致小菜，还有一壶酒。
“阁老说的是，已经整整四年了！”欧阳必进点头道。
“自从你姐姐走了后，咱们来往也少了，你看看你，这几年没少操劳，白发比黑发多了。”
“七十的人了，差不多也该致仕了啊。”欧阳必进叹了一口气。
“不能作如是想，你现在身体还算硬朗，还得多出几年力，为皇上分忧！国事还得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承蒙阁老看得起，可下官今年以来，须发皆白，牙齿动摇脱落，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譬如熬干了的药渣，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唉，当年我把你从刑部尚书调为工部尚书，看来此事还在你心里萦怀。”
“下官何敢？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恩任调黜皆出自朝廷，下官当年掌天下刑名，却不能主持公义，上负皇恩，下愧百官，就算阁老不拿下我，我也没脸赖在那个位置上了，何况工部事本是我的强项，当这个工部尚书我心中只有感恩，哪还敢有别的心思？”欧阳必进摇头道。
“说到底，你还是在怪我啊！其实当年杨继盛弹劾我，他也没有多少私意，只不过书生之见，有扰朝纲，又被徐阶他们利用了，逼不得已才将他打入天牢。当时你执意按律审判定罪，现在想想也是为我好。毕竟杀他容易，堵住悠悠众口难！反而给那些人以口实！当时是世藩执意要他的命，我没有拦住，实在是一步错棋。”严嵩脸上显出悔色。
“阁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今是工部尚书，能为圣上修好宫殿、为百姓修好水利也就够了。”
“是啊，你是工部尚书。这次来找你，除了看看你，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是关于工部的。”
“如果是公事，内阁直接出廷寄即可，阁老何必亲自来说？”欧阳必进站了起来。
“你看你，你我郎舅一场，何必如此拘谨生分？如果你姐姐还在世，恐怕也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场景吧？”
严嵩再一次提到了他的亡妻欧阳氏，端起酒壶给欧阳必进斟酒。
欧阳必进赶紧端起酒杯。
“礼不可废！阁老以前任礼部尚书时就天天教诲我们，老实说，下官正是秉承您的教诲实心任事，才有今天之位，怎敢忘却？”欧阳必进正容道。
“呵呵，你记性倒好。今天要跟你说的这件事是关于西山盐厂的。”严嵩抛出了正题。
“那些盐厂的设备和工匠是工部给的吧？”
欧阳必进略一沉默道：“嗯。”
“收回来吧。那盐厂快把盐商挤死了，再这样下去，国库就空了。”
欧阳必进再一次沉默了，就如同嘉靖三十二年严嵩让他在狱中鸩杀杨继盛一样！
不过，现在这件事更违背他的良心！
这看似轻巧的一问一答怕是有千钧重担，背后连着的是盐商，是千万两白银，是饥寒交迫的百姓！是他和严嵩几十年的亲谊！
其实，严嵩今天来做什么，他早就猜到了，严嵩也知道他猜到了。
可这都不妨碍他们风轻云淡的寒暄以及突然亮出的抉择！
几十秒的沉默，仿佛过了几年般漫长，欧阳必进终于开口：“阁老，这几个月的情况我都看在眼里，那盐是好盐，百姓不知有多高兴！”
“可那些卖盐的钱到不了我手里！国事千疮百孔！四方不靖！这个时候不能有人在钱上掣我的肘！”严嵩的音调变高，语气急切。
面对严嵩不容置疑的话语，欧阳必进眼中闪过了一丝犹疑，但他的脑海随即想到了那个年轻却无比坚定的眼神！
想到了神奇的精盐！
想到了神奇的水泥！
想到了那一张张巧夺天工的设计图纸！
他不再困惑，直接摇了道：“阁老，怕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钱到不了你手里，只怕会有更大的用处！”
“接下来盐商为了自保，必然降价，百姓还是认个便宜，到了那时，两败俱伤，亏的只能是国库！军费供应不上，百官俸禄供应不上，大明朝便乱了！那时百姓才是真的苦！”严嵩沉声道。
“阁老！你说的断然不会发生！因为精盐背后那个人，远超你的想象！”欧阳必进的眼中闪烁出光芒。
“裕王世子一个小小孩童竟如此厉害？”
“您都知道了？”欧阳必进有些吃惊。
严嵩没有说话。
欧阳必进接着道：“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有他在，我大明朝何止中兴有望！”
严嵩沉默了。
看来裕王世子果如他预料那般，甚至更加过之，连他这个眼光极高的小舅子都叹服如此！
可对方越厉害，成长越快，自己越危险！
唉！天意造化啊！
为什么这天纵奇才不是景王的儿子？！
既然如此，必须全力压制！
越是厉害，越要压制！
不能让潜龙腾飞！
否则，整个严党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任夫（欧阳必进的字），姐夫就挑明说了，兹事体大，关系我严家的荣辱生死，你务必答应我，过后我举荐你为吏部尚书，入内阁预机务！能得到这个位置，你姐姐她泉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
严嵩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同时动之以亲情。
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谁不动心？何况入阁？
入阁即为副相，协助天子总理山河，调和阴阳，牧拂兆民！
乃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欧阳必进如何能例外？
何况，他和欧阳氏姐弟情同母子。
他又十分重感情。
打出感情牌，必能触动他内心深处的柔软。
欧阳必进闻之叹了口气道：“姐夫，我自小母亲亡故，是家姐把我抚养长大，我视她如母，后来她嫁了你，我即视你为父！”
“那时不光是我，整个分宜的生员贡生都服你的人品学问！我们人人都视你为榜样！”
“后来，你考上举人，进京中了进士，点了翰林！”
“当时刘瑾乱政，你退官回籍十年！著书立说！人人称颂！”
“也正是那段时间，我随你读书养气！你虽是我姐夫，但也是我的恩师！”
“记得第一天你问我，读书为的是什么？我说中状元做大官！”
“你哈哈一笑，说这是世人痴迷浅薄的想法，余姚有个叫王阳明的，立志读书做圣人！”
“还说咱们就算没有王阳明这样的志向，也应如宋朝张载的横渠四句说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立德为先！”
“这几句话，我记了一辈子，也努力践行了一辈子，可是姐夫，为什么这些你都忘了？当年跟我大谈陆王心学，视公侯如粪土，立志救万民于水火的你，哪儿去了？”
欧阳必进铮铮之言，如同一个大锤，重重砸在严嵩心里，在他心中不知掀起了何种惊涛骇浪。
这位快八十岁的宰相缓缓站起身，浑浊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过去种种，突然，他咧开嘴笑了笑：“想不到这些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事非经历不知难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单纯，想要做些事情，必须放弃一些东西，也必须学会妥协，如果有一天你到我这个位置上，你都会明白！”
“你不答应我，我也不勉强，我始终不后悔当年教你一场，淑端有个好弟弟！我也替她高兴。”严嵩缓缓走向了门口。
欧阳必进呆呆地看着严嵩的背影，看着这个位极人臣却一生未纳一妾、原配死后再未续弦的姐夫的背影，眼睛湿润了，喃喃道：“姐夫啊，你不知道当年姐姐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的话，她说：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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