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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公爷！强扭的瓜不甜。贾师傅不愿教朕，自有他人愿意教！”
贾咏自然听到了身后小皇帝传出来的话，不由大呼“昏君啊”，“昏君啊”，心中万分失望，甩着袖子快步离去。
江彬呵呵笑道：“皇上说得对！皇上英明啊！这贾咏目无君父，应该革职啊！”
狗蛋摆摆手道：“算了，随他去吧。”转头，狗蛋牵起那江然的手，笑道：“然哥哥，我带你去看看皇宫！”
江然犹豫地看了看江彬，发现江彬的眼神中充满鼓励，于是咬咬牙，跟随狗蛋满皇宫乱跑。
狗蛋两辈子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身边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小友，将来可以替他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勋贵苗子，不由心情大好。江然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及自己腰肩的七岁小童，也毫无戒备之心。
两人一路从乾清宫出发，沿着中轴线，穿过三大殿，去往文华殿旁边的角楼。一路上，两人叽叽喳喳不停，用宣府方言聊天，身后则跟了一队乾清宫里的宫人。宫人们各个在心里嘀咕，小皇上的官话本来就说得不怎么样，这江然一来，以后倒好，干脆不讲官话了。
“然哥哥，你平日在家里都做些啥？”
“回皇上的话，臣在家中一向读书习武。”
“都读了哪些书？”
“略读些四书五经，兵书、医书也略微看过一些。”
“然哥哥读的书可真多！只是不知是否通晓数学？”
江然愣了一下，问道：“数学是啥？俺还从未听过。”
狗蛋摇摇头道：“俺也是听宫里的老人们提过一嘴，说这数学是泰西希腊国人发明的。希腊国灭国之后，西域又有个叫黑衣大石的国家，把希腊国的典籍保存了下来，方才流传至今。”
江然点点头道：“俺听说过西域的这个黑衣大石国，好像是在波斯国那块儿。”
狗蛋嘟着嘴摇摇头说：“这俺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夷人可真有意思，天地广大，也不知道哪儿是尽头。”
江然突然灵机一动，掰着手指头说：“俺听说书的提过，说咱们人界，有四个大洲，分别是东胜神州，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和北俱卢洲，里头住着四大天王，东边的那个叫持国天王，西边的叫广目天王，南边的叫增长天王，北边的叫多闻天王。”
狗蛋好奇道：“那咱们中土是哪个大洲的？”
江然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弥补：“咱们中土就在正中间，那四大洲都在外头。中土的天子，只有皇上！”
狗蛋笑道：“想来咱们大明也不过是中土一隅，咱们在中土的东边。那波斯国，还有黑衣大石国，还有泰西的希腊国，恐怕都在中土的西边呢。”
江然顿时觉得皇帝说得有理。那黑衣大石国曾经与唐朝交战过，肯定不是在西牛贺洲。江然不由佩服道：“皇上真知灼见，定然如此！”
后头跟着的宫人们听着俩人童言童语，都觉得有趣，立刻将两人的话记录下来。每日皇帝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都必须呈报给太皇太后知道。
路过文华殿，爬上紫禁城东南侧的角楼顶层，五月间燥热的空气在重檐飞斗之下顿时凉爽了起来。窗户一打开，阁楼间立马明亮，凉风习习，穿堂而过，穿透丝制的外敞，人的心情立刻舒畅了起来。
狗蛋孝服未脱，明皇的龙袍披在外边。狗蛋解下外袍递给身旁的侍者，立刻有宫人端来座椅，端来瓜果茶点。狗蛋邀江然坐下，两人一道坐在角楼阁楼上的窗户前，半个京师便囊括眼底。
狗蛋笑着对江然道：“然哥哥不必为贾师傅担心。从明日起，咱们就在文华殿读书。”
江然自然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如今他作为皇帝宠臣，一切便以皇帝为考量。江然起身拱手道：“皇上，内阁未必准允。”
狗蛋饶有兴致地看着江然，这孩子不简单啊，才十三岁，对于朝堂局势已然颇有见解。狗蛋笑道：“内阁无话可说。”
所谓三宫六院，乾清宫毕竟是后三宫的主殿，皇帝起卧的场所。未来投靠他的亲信外臣会越来越多，这些外臣是要长随左右的，日日出没于乾清宫并不合适。文华殿锁着也是锁着，狗蛋决定先斩后奏，启用文华殿，作为自己摆脱太后控制、发挥政治影响力的舞台。
天快黑了。送走江然之后，狗蛋吩咐手下宫人们准备，自己要出宫一趟，亲自去贾咏家里挽留这位大儒和帝师。
赵嬷嬷这几日，正替昌国公张延龄在太皇太后面前忙前跑后，也无暇顾及狗蛋。其他宫人更不敢留皇帝，只得一五一十上报太皇太后。
马车很快牵了过来。狗蛋坐着马车内，神情严肃，头痛不已。
今日江彬的莽撞行为，实际上是在给自己出选择题——在不得不做切割的时候，皇帝是会选江彬，还是选贾咏等一干文臣？
这两人放在自己面前，狗蛋别无选择，只能迁就江彬。
江彬提督三大营，午门之变威震百官。皇帝与江彬，互相依赖、彼此需要。有了江彬的支持，他的皇位才稳固。
这就是为何，他一个皇帝平日连出宫一趟都很困难，可一说要给江大帅送贺礼时，却无人敢拦的道理。江大帅要见皇帝，谁也拦不住，想见就能见到，皆是因为他与皇权的深度绑定。
如今，江大帅又敢为天下先，把自己的一个儿子送到皇帝身边，颇有古代质子的味道。
这段时日，宫廷内外、朝堂上下尽是一派温情脉脉的和谐场面，归根结底，是新朝各派在午门之变后达成了脆弱的平衡。而江彬，就是代表皇帝威压百官、鞭笞天下的那一派。虽然江彬毛病很多，小心思也很多。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狗蛋表示，大家都是一类人，谁也别笑话谁。
经过前期的皇位之争，现在的狗蛋脑子异常清楚。在冷冰冰的权力搏斗中，小聪明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而大智慧，往往只在于最粗浅的一套逻辑：你能给我什么，我又能给你什么。
穿过内城的宽街，走过外的窄巷，狗蛋的车驾在一个小胡同前停了下来。这胡同颇为破旧，宫人早已进入胡同中戒备好，狗蛋在胡同口走下马车，踩着泥地来到一户人家门前。
“公子，这就是贾先生的宅邸。”一个宦官边扶着狗蛋的手，边告诉狗蛋。
“贾先生真是清贫啊。”狗蛋叹道。
“家里清贫，族里可不清贫啊。”那宦官嘟囔了一句。
狗蛋假装没听到，只吩咐说：“你们在门口等着，不准进去。”说罢，狗蛋开始敲门，可门立刻开了，原来没有上锁。
狗蛋推门而入，又把门掩好。只见院中站着两个年轻人，手持木棍，怒目圆睁，对狗蛋不客气道：“我家老爷不想见人，公子回去吧！”
狗蛋知道，这两人必是贾咏的子侄，先朝两人作揖行礼：“见过二位师兄。”
确实，这两人一个是贾咏的大侄子，一个是他的小儿子。贾咏小儿子面容有些忐忑，想要跪下，转头看看他家大哥，那大哥倒是面色刚毅，态度丝毫不改，接着提气道：“谁是你师兄，我们不认识你，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狗蛋不再理会两人，对着屋内高喊道：“弟子朱载酆前来给贾先生赔罪，只求先生能准弟子入内一见。”
屋内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老夫老了，教不动了。明日便准备启程回乡，今天又何必再见？”
贾家两个侄子也附和道：“老爷已经发话了，小公子还是请回吧。”
狗蛋的心沉入两谷底。但他不能放弃。今日向贾咏低头，就等于承认了自己顽劣不堪，欺师灭祖，明日启用文华殿的计划，也会被阁臣们轻易阻挠。
如果有可能，狗蛋真想立刻在这院子里下跪求饶。不过他是皇帝，虽然没什么实权、身段柔软，却也不能做到这个程度。
沉默一阵，狗蛋朗声开始朗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庭院内外，众人只听见一个孩童，正用最清澈的嗓音，背诵每一个大明文人从小都要背的第一本蒙书。
狗蛋外出所用的身份是个富家公子，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滔滔不绝在众人面前朗诵《千字文》的小童，就是大明朝的九五至尊。
屋外的一个老宦官不知为何，听着听着，突然哭了起来。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两个贾家的子侄放下了手中的木棍，纷纷跪倒在地，低声道：“请皇上赎罪。”
……
“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狗蛋一口气从头背到尾，早已超出了贾咏教授的范围。
院内静悄悄的，狗蛋热切地望着身前屋子紧闭的大门。只见大门突然打开，一身儒服的贾咏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对狗蛋道：
“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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