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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没多久，朱聿键翘着二郎腿坐在原位上，手边摆着一盘瓜子。曹公公坐在他对面，低头看着手上那一卷墨迹未干的小册子。60;62; 小册子上记载了方才朱聿键和钱谦益的谈话，字体并非是中正平和的台阁体，而是娟秀的蝇头小楷。笔迹细如乌丝，曹公公得戴着老花镜才能看清。60;62; 写下这些字的，便是吃饭时在一旁伺候的女侍。60;62; 在钱谦益看不到的屏风后头，在另一边的餐桌上，几个女侍围着桌子把两人的对话全都给记了下来。60;62; “曹公公，你看出什么了没有？”60;62; “钱老头这个人，不简单。”曹正淳把那小本子搁到桌上，望向了朱聿键：60;62; “他拢共和皇爷说了两件事：头一件事，是叫你不要偏听偏信，要善待宗室；第二件事，是让你给福王他们分田分地。钱老头精明就精明在这里——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广开言路’和‘分田分地’都是善待宗室，但他在混淆吴王和福王的区别。明眼人都知道，大明朝现在现在的柱石是吴王殿下。他福王不窝在杭州过他的逍遥日子，反倒借钱老头之口到皇爷你面前进言，这本身就有问题。”60;62; “我看，钱谦益好像也是身不由己？”60;62; “皇爷，你心太善了。钱老头是个人精，他心里头在想什么，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他前头给魏忠贤说了一通好话，还把我老曹给夸了一通——他这是在博取皇爷你的信任，让皇爷你以为他在说真心话。”60;62; “那实际上呢？他在骗我？”60;62; “不不，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没错，但他话里有话，在话里头掺着沙子。他叫皇爷不要偏听偏信，不是叫你疏远他们文官，是叫你疏远在外统军的大将——因为现在离陛下最近的就是他们，那些个文官反倒见不着皇爷的面。就这种半真半假的谎，最容易让人中招。皇爷你没在宫里头经历过那些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那伙东林党的人在这一条道上钻研了一辈子，一个个都成了精了。”60;62; “那后头呢？后头他一直说自己身不由己，还老是提福王。”60;62; “这不能用“是否‘一概而概论。他真的真不由己么？我觉得确实有一些。但他就那么干净么？我觉得未必。他前头还在对皇爷你循循善诱，后头却突然直接了当地开始给福王’带话‘，弄成自己是被逼无奈的样子，这像极了东林党的一贯作风。他这是在甩锅，他把他与福王共同的诉求全都甩到了福王身上，还佯作一副福王逼他的样子。实际上福王估计确实催了他，但福王的催促还不足以让他这个东林魁首自乱阵脚。”60;62; “这钱老头...他到底想干什么？”60;62; “想干什么，他已经告诉皇爷了——这土地，绝对不能清丈。当初张太岳就在全国清丈土地，结果人死政熄，还背了一身的骂名，这就是东林党管用的招数。张太岳自己确实有问题，但东林党只要一插手，他们就会把问题给引到张太岳的个人作风上去，然后因人废言，因人废政，然后让一群清流来把张居正打成罪大恶极的人。他的那些个政策，自然就推不下去了。”60;62; “那依照曹公公的意思，我该怎么办？”60;62; “钱老头说的话其实在理，但他有意无意地漏了一点没说——朝中，并非是所有人都能被归纳为‘贤臣’和‘小人’。就有一类人，他们在二者之间徘徊。这些人，才是皇爷你真正要防备的。”60;62; “什么人？”60;62; “清流。就是我刚才说的，喜欢因人废言，喜欢什么事都上纲上线的人。国事是国事，有的人虽然贪腐，有的人虽然专权，但有时候朝政离不开他们。钱老头说的没错，魏忠贤该死，但他不该杀，至少不该在那个时候杀。先帝爷就是太偏听偏信了，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结果杀了魏忠贤之后，先帝爷就如同自断一臂，再也没有人能制约下头那些个文官。”60;62; “先帝爷后悔不后悔？”60;62; “先帝爷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他后悔。自从他登上皇位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谁都不信。他杀的人太多了，而且杀的时候欠缺考虑。有时候...有时候杀不能息事宁人，反倒会激起千层浪。唉，事到如今也晚了。大明走了另一条路子，老奴就指着大明能在棺材板里头来个鲤鱼打挺，将来在泉下见了先皇也好有个交代。”60;62; “救国...说实话，我现在不怎么担心救国的问题。当时我被郑芝龙监管在宫里头的时候，我心里头只有四个‘大明要完’。结果吴王回来这半年，竟然什么事情都和我们当初商量的一样，全都办妥了。江淮这边顶住了，西线也顶住了，辽东方面还在反攻。要是我们这边的后勤不出问题，我觉得让满清破灭不是什么问题。整个八旗人口不过三十六万，其中汉蒙二十余万，正儿八经的满人还不到十万。只要我们再胜几次，就能挫动清军锐气。待他们锐气一挫，该忧心保命的就该是他们了。”60;62; 朱聿键望着窗外看了看，他所在的位置是小红山的顶端。虽然在孝陵内部，但离南京城区不到二里地。60;62; 在小红山顶端朝着西南眺望，南京的城区一直绵延到了天际线。就算越过城墙，象征着文明的灯火也一直往外延伸了好几里地，一直延伸到城墙外的外郭。60;62; 高度近百米的大报恩寺琉璃塔在夜空中亮得像一团火炬，塔下围绕着大片整齐如方格的灯光，给那些砖块砌起来的连排房屋提供照明。那些就是刚刚立起来的织造厂，以及织造厂附带的施工宿舍。60;62; 这里是南直隶，是整个国家的经济重心。依靠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江南地区，朝廷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那刚刚立起的织造厂和满城的灯火就是南直隶繁荣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