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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东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了，他懵懂地睁开眼睛，发现远处天际微微发白，整个山坳弥漫着浓雾。他抬手看手表，才四点半，这么早汽车就鸣起了喇叭，这帮司机大概急着想回去吧。他把目光转向西面的公路，果真有几辆卡车正在掉头，打着车灯，不停地轰鸣，有几个人站在路旁观看。
段弯脖也醒了，他不耐烦地骂了几句，嚷道：“天还没亮这些司机就要走，大概想回家去看老婆了！”
徐志东没理会他,打了个哈欠，向四周张望，大部分的人还东倒西弯地躺在地上。晨曦中，他看到公路到草甸边缘就中断了，难怪车队不得不停在这里。草甸很宽阔，一直向东面的山峦伸展。
“你瞅瞅这么大片草甸子，今天肯定他娘的够戗，非得让我们走过去不可。”段弯脖对徐志东说。
“没有了公路，那也没法子。”
“可不是，打火就是爬山走路，风餐露宿，你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吧？”段弯脖好象在接着打瞌睡前的话题说，一边伸手掏羊皮大衣口袋里的烟袋。
徐志东点点头，心想往年打火一般不超过一个星期，这回火情虽大，但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天的，体验一下也好。
“到底还是当司机好哇，用不着进山打火，你看，这些司机现在就要走了。”段弯脖话里有话地说，把烟末碾在纸上小心地卷起，然后用舌头舔一舔，问：“徐老弟，你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车呀？”
“谁知道呢，你老兄真的管这么多！”徐志东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心里寻思不能对他说实话，这个段弯脖好吹牛，是林场里出了名的臭嘴。
段弯脖讨了个没趣，用火柴点燃纸烟吸了一口，又想说什么，公路那头突然传来嘈杂声，人们陆陆续续的从地上站起。
徐志东也站起身，他看见一辆车正穿出山间公路朝这边驶来，车灯在晨雾中不住地摇晃。车越来越近,徐志东看清这是一辆吉普车。突然，吉普车停在了公路中间，拦住几辆正在返回的卡车；吉普车里下来一个人，那人对着卡车又是挥手又是叫喊，卡车不得不退在路边停下了。吉普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就沿着车队开进人群，在离木刻楞房的不远处嘎然而止。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就是在火车站看到过的那个中年大个子，另一个是年青人，身上背着一台老式的步话机，就像志愿军朝鲜战场上用的那种。
大个子朝前走了几步，看看四周围着吉普车的人们，清清嗓子开始喊话：“各个打火队注意了，我姓彭，是地区打火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他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议论，徐志东听到有人在说“原来是地区的彭副书记”“他怎么亲自上阵了”“听说他在部队里当过副师长，不久才转业到地委”等等的话。
“大家请安静！大家请安静！”彭副指挥摆摆手，脸上露出严肃地表情，说：“刚才我在路上截住了几辆要回去的卡车，要他们原地待命，想必大家都看到了。从现在起，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部的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谁擅自行动，要严肃处理！大家都知道，火场就是战场，打火如同打仗，纪律是最重要的。”军人出生的他说话干脆利落，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人群，继续说：“同志们，这场森林火灾很大，范围涉及四个林场，而且还在向邻近的一个林业局蔓延。所以，地区党委非常重视，由党委宋书记亲自担任总指挥，他要求尽全力、尽早尽快地扑灭火灾，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到目前为止，地区已经组织了三支打火队伍，近五千人进入了火灾发生地。你们这支队伍将投入到火灾地的最东面，截住火势继续向东扩展，因为再往东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但是，要进入火势的东面非常困难，你们看到了吧，前面是一大片草甸子和连绵的群山，假如步行的话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而一天后火势又会向前推进……时间不等人呐！所以，地区党委请示了上面，上面非常重视，特地从部队调来了两架直升飞机，准备用直升飞机把你们分散空投到火势边缘……”
我的天，原来把我们连夜送到这里就是为了用直升飞机空投！徐志东心里咯噔一下。人群里又是一阵喧哗。
“请安静，请安静！”彭副指挥又朝大家摆手，说：“用直升飞机空投迅速而正确，同志们下了飞机后要立即投入扑火战斗，见到火就要奋力扑打，而且还要打出一条防火隔离带，阻止火势继续向东蔓延。我的话完了，各打火队队长立刻到我这里来开会，其余人员就地吃早饭，准备登机。”
徐志东看到有几个人走出人群，大老李也朝吉普车走去。于是，他重新坐下，从挎包里掏出饼干吃起来。这挎包里装有五六斤饼干，还有一大块咸菜和一支手电筒，这些是打火必备的东西。吃了几块饼干后，他感到嘴里干乎乎的，就拿起水壶，打开盖子猛喝了几口。
“省着点喝吧，呆会儿空投到火场，等打了火后口就更干了，那儿可没有水。”段弯脖在旁边没好气地说。
“你看到啦，说不定那儿有条河呢！”
“想的美！这深山老林里哪来的河，备不住连条小溪都没有，你想想用飞机空投下来的地方好的了吗？”
“谁知道呢，管他那么多！”徐志东又喝了几口水，心里寻思段弯脖也许说的有道理，他毕竟是从小兴安岭过来的，而且还参加过多次扑火。
当队长们开完会回到各自的队伍时，天完全亮了。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声，徐志东抬头望去，只见南面山峦的上方出现一架直升飞机；直升飞机越来越近，不一会就在头顶上盘旋了。彭副指挥的吉普车开到了草甸边缘的一块空地上，他跳下车，向空中挥着一面旗子，示意让直升飞机降落。
直升飞机盘旋了一个大圈，开始徐徐降落。这是一架深绿色的苏制军用直升飞机，它那巨大的螺旋桨叶轰鸣着，转动着，刮起阵阵旋风将四周的野草和小树匍匐在地。当直升飞机停稳后，机舱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放下了悬梯，彭副指挥指挥着第一批打火队员开始蹬机。第一架直升飞机飞走了，又有一架直升飞机飞了过来。等轮到g林场的打火队蹬机时，时已近晌午。
徐志东把羊皮大衣卷成一团，捆好了背在后背，两边肩上各挎着帆布包和水壶，走向直升飞机。他双手扶着悬梯爬进狭小的机舱，十几个人挤坐在一起。当直升飞机开始升空时，他的心也随之提起——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
即刻，直升机就越过了草甸。
徐志东从舷窗望去，整个山坳和群山就在脚下了，下面是郁郁葱葱的丛林，但很快他就看到了烟雾。渐渐地，大片烧焦的山林映入了他的眼帘：到处烟雾弥漫，山坡上黑土毕露，有的地方还在冒火焰，烟雾越来越浓，夹杂着火光……徐志东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真正感到了森林火灾的可怕——一边是绿林，一边是焦土，绿林和焦土之间蔓延着一条长长的火龙，可谓泾渭分明，这场景只有在空中才看的如此清晰明了！如此惊心动魄！徐志东突然紧张起来，以前他虽然也看见过森林火灾，但那只是局部，而此刻是从空中俯视，是全貌，整个火势都在眼皮子底下，情形截然不同。机舱里有人议论开了。
“真的玄了！这么大的火还是第一次看到。”
“不用直升机能过这旮旯么，非烧死不可！”
“这老大的火，啥时能扑灭啊，没十天半月的别想回去。”
“干嘛操这个心，没准明儿个老天爷开眼，一场大雨就把火浇灭了。”
“你想的倒美！看这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那有下雨的迹象……”
徐志东没参加议论，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一切听天由命。
直升机很快越过了几座山，十几分中后在一个山头降落，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叶将山头周围的树叶杂草吹的飞飞扬扬。徐志东和队友们爬出了机舱，直升机马上飞走了，他们站在山头上等候下一批人到来。
“看——那边有火！”有人突然喊道。大家不约而同地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的确，离山头一百多米的坡下冒着一股火焰，而且正往山头扑过来……原来他们正好降落在火场的边缘，如不及时扑灭这股火，火势就会变大，他们就可能被火包围，情况十分紧急，大家迅速从身边的树上采断枝桠，握着枝桠冲下坡去，七手八脚的把那股火扑灭了。
直升机又飞来了，g林场的队员们陆陆续续地到达，大老李是和最后一批队员一起到的。当人员都到齐后，大老李领着打火队走下山去，顺着火场行进，见到火就打，直到天渐渐暗下来，打火队在一个山坡上歇息。
夜幕降临，一轮弦月挂上了天际，空气中还弥漫着烟焦味。打火队在山坡上点起了一堆堆篝火，大家分组围着火堆吃饼干咸菜。徐志东是和大老李一组的，吃完饼干后，疲劳立即袭上身来，此时虽是五月上旬，但在夜晚的露天野外，寒气甚浓，徐志东裹上皮大衣，紧靠着篝火坐着。他朝对面的一座山望去，只见那边的山坡上也闪着点点火光，那显然是是其他林场打火队的集营地，看来，一支支打火队正沿着火场聚集，在这片广袤的山岭里估计不出这场火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反正有几千名打火队员分散在这莽莽的山林里了……
由于连续的奔波和打火，大家虽然围坐在一起，但已无心唠嗑了。有人已经在火堆旁躺下，徐志东也困倦到极点，他裹紧皮大衣在离火堆两米开外处躺下了，疲倦立即把他带进了睡梦里，他梦见了赵岩，风雪中，她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他伸出手去拥抱她，但她怎么也走不到自己跟前，他不得不走向她，她却笑着转过身跑了，他想追上她，但脚被什么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感到有人在扶自己，抬头一看，原来是丁颖……徐志东突然惊醒了，身上打了一个寒战，怎么做了这么个梦！他睁开眼睛，发现火堆已经很小，有人正从旁边的林子里找来枝桠，往火堆里放，他是大老李，火又渐渐地旺起来，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大老李就集合好队伍，沿着火场边缘行进，见到火就打。有的地方火势很猛，烈火顺着直立的松树向上蹿，转眼间升腾起一个个火球，火球从空中抛向邻近的松树，“呼啦啦”地燃起，火迅速蔓延，形成一片火海，劈啪作响，浓烟滚滚，不时听到烧断了的松树倒下时发出的巨大响声……徐志东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火，尽管队员们奋力扑救，火势仍然得不到控制。这样的大火凭队员们手上的铁锹树枝根本无法与之较量，当然也有胆大的队员冲上去打的，这是要冒生命的风险。为避免风险，队员们主要还是打烧着了的灌木和草丛，再就是用斧铲清理丛林，打出防火隔离线，阻制火势的进一步扩散延伸。
这是一场真正的人与火的搏斗。火，无情地吞噬着森林；人，奋力地保卫着森林。
接连几天的打火和翻山越岭，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在这深山老林里绝对不能掉队，不然就会迷失方向，谁也救不了你。那时候没有什么现代化的救火装备，打火队连一台步话机都没有，只有一支步枪当作信号枪用，和指挥部之间的联系就靠骑马的通讯员。一天晚上，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队员们欣喜万分，企盼这场雨下的大点，时间长些，但愿老天爷能帮忙，让有家的东北人早早回家过他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日子，也让这些单身知青结束这难熬的露宿生活。
可是事与愿违，打火队在树林中刚躺下不久，突然通讯员传来指挥部继续行进的命令。
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前面恰好是一大片草甸子，打火队凭着手电筒光艰难地跋涉。这所谓草甸子其实是一个个立足点很小的塔头墩（草墩），一不小心脚就会滑落下去，踩进过膝深的水潭里。徐志东紧跟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腰以下的身子都浸透了水。大家互相搀扶着行走，又湿又冷、又困又累——那种滋味是徐志东从未体验过的，心想当年红军长征过草地大概也就这般艰难吧。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了整个通宵。黎明时分，雨停了，打火队来到了一个山脚下歇息，大家顾不得点篝火，立刻都东倒西弯地躺下了。徐志东一躺在草地上就睡着了，在寒湿的晨雾中足足熟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时天空依然碧蓝，阳光依然明媚，队伍继续前行。
时间一长，粮食就成了问题。打火队随身带的饼干和咸菜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星期，许多队员的饼干都吃光了，但更严重的是连咸菜也快没有了，人缺少了盐份就会浑身乏力，那黑乎乎的大头菜成了极宝贵的东西，这时如有人能让你咬上一口大头菜就是天大的面子。一星期过去了，打火队面临讥饿的威胁。中午时分，打火队驻扎在森林里，有一个队员竟在挖野菜充饥。徐志东感到好奇，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四连的绞盘机手高胖子，以前每次开车到四连装原木，总会和他开开玩笑，唠上几句。
“高胖子，这野菜能吃吗？”
“咋不能吃，我以前吃过，没毒。”
“让我尝尝。”说真的，徐志东挎包里的饼干咸菜也吃光了。
高胖子把野菜递给他，他拿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又酸又苦又涩，他吐了出来。
“呸！什么狗屁东西，你小子能咽下去？”
“你呸什么，徐老弟，不吃就得了，我的饿了！”
“这几根野菜能填饱你的大肚子吗？”徐志东拍拍他圆鼓鼓的肚皮，嘻笑道。
“得啦，你不吃拉倒！再没干粮送来，我们这帮人非得饿死在深山老林里。”
“不可能，指挥部知道我们进山已经七天了。”
“你想的美！当官的有吃有喝，哪会管我们饿肚子。”高胖子继续嚼着野菜。
“饿不死的，放心，还要靠我们把火打灭呢。”
“我看差不离了，说不定明天就可以撤了。”
“这你说了算吗，得啦！”
“谁说都不算，只有老天爷说了算，要是再下一场雨就好了。”
“再下雨？难道你还没尝够被雨淋湿的味道吗！”
徐志东说完不再理会他，走开了。
这天下午，打火队刚翻过一座山岭，突然空中传来隆隆的声音。徐志东抬头望去，原来是一架双翼飞机正越过山头飞来，不一会已在上空，而且还有几袋东西落下，但落在了别处。这准是一架空投食品的飞机，队员们高兴地跳了起来，直朝飞机挥手喊叫，但飞机好像没有反应。徐志东机敏地跑到一处高地，迅速脱下自己的红背心向飞机挥舞，紧接着又有几个队员跑了上来效仿。这回奏效了，飞机盘旋过来投下几只麻袋；大家疯了似的奔向麻袋，迫不及待地从麻袋里取出一箱箱饼干、面包和咸菜，另外还有少量猪肉罐头以及一封地区指挥部的慰问信。第二天，打火队又得到了一次空投。
虽然火情基本控制住了，但到了第十天，又有一处山坡上死灰复燃的大火。队员们奋力扑救，在这过程中，一颗烧断的松树突然倒向徐志东，在旁的大老李迅急把他拽开，“轰”的一声，火花四溅，两人扑倒在地，避免了险情。
火扑灭后，打火队员们个个唇干舌燥，嗓子发呛，四处寻找水源，但所见之处不是焦土就是丛林。打火队走下山坡，来到一片草甸。这时已近黄昏，太阳悬在西边山岭上，霞光四射。队伍在草甸上行进，前面出现一条清亮的小溪，饥渴疲惫的队员们兴奋地奔了过去，不顾一切地边喝水边把水壶灌满。有的队员干脆脱掉衣服站在溪边擦起身来，多日来的风餐露宿使他们浑身污垢，脏乱不堪。见此情景，徐志东也走到溪旁，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脱去衣裤擦起身，水有点冷，但擦着擦着他就感到热了。
队伍继续向西面进发。徐志东抬头望去，晚霞把蔚蓝的天空映的通红，像是一团火球在燃烧，草甸、山岭、天穹浑然一体，无比壮观。此情此景，他顿觉心旷神怡……不多时，队伍到了山脚下。徐志东看到不远处的丛林中有几个人在晃动，他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女人在往树枝上晾衣服，而且，旁边树干之间还搭着遮雨篷。再远还有一些女人，他仔细看，从她们的外貌和着装可以肯定她们是知青，不用说，这是女知青营地。天哪，她们也来打火了！真不敢想像，她们是怎样经受住这种艰辛和劳累的，但似乎很正常，大兴安岭的女知青什么活都干，当然也能参加打火。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打火队病号越来越多，主要是一些慢性病的侵扰，如胃病、关节炎、气管炎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拉肚子，甚至拉痢疾，他们大概是喝了不洁的溪水，深山里的溪水常常带着树皮草根的腐蚀质。徐志东也拉肚子了，他感到很奇怪，自己这么强壮的身体也会拉肚子。他向随队卫生员去要了几片药，吃了不见好转，再去要药，药已经没了，他只好忍着腹泻带来的痛苦，直到撤离火场。回到林场火车站时，他终于倒下了，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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