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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凉棚内一片死寂，只有凉棚外的军旗在“扑簌、扑簌”地飘舞声音，回响在耳畔。
慕容恪嘴唇发干，瞬间觉得自己难堪无比，但又不得不开口讲两句，毕竟自己是败者嘛。
“额……这个，这个，今日第一次近距离一睹陈太尉风采，真是风华正茂，补天浴日，济世之能臣啊。”慕容恪矜持地拱了拱手道。
慕容恪屡犯晋境，虽然他治下军队还算是军纪严明，但也是令大晋军民死伤无数，劫掠了不少人口。
若没有这些斑斑劣迹，陈谦见了慕容恪甚至能掏出一张上好的麻纸，请求他题个诗，签个名保存。
毕竟是配享唐、宋两代盛世武庙，供后人祭祀的历史名将。
平高句丽、灭宇文部、廉台擒冉闵、战鲁口、围野王、缓攻广固灭段龛、急攻洛阳杀沈劲……
百余场全胜的辉煌战绩为后世军迷们所津津乐道。
陈谦好像刚刚看见慕容恪似的，神情冷淡，敷衍地拱了拱手道：“玄恭兄，幸会啊。”
他既不称慕容恪为太宰，也不称呼太原王。
因为在大晋官员眼里，只有他们大晋才是唯一的正朔朝廷。
胡虏的政权都是伪政权，他们的官职自然是伪官职，不会被认可的。
慕容恪虽已是年过四旬，但依然保养的很好，姿容俊美，鼻梁高挺，龙眉凤目，三缕短髯今早刚刚修剪整齐，又显得温文儒雅。
但也难掩他疲惫萎靡的病容，脸色过于苍白，淡绿色的眸子中有些空洞。
“咳咳，”慕容恪习惯性地轻咳了两声，“陈太尉，接到舍弟慕容垂的书信，在下也觉得连年用兵，生灵涂炭，若能用山东诸郡换来两国息战罢兵，也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陈谦眉头一挑，左眼的伤疤跳了跳，他沉声道：“山东诸郡，历来乃我大晋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公若不奉，我当自取之。”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正气凛然，霸气十足。
凉棚东侧大晋文武官员们无不显露激奋神情。
这么多年来，大晋饱受胡人之乱，百姓更是备受欺凌摧残。
今日，陈谦终于带领他们扬眉吐气了。
西侧的鲜卑文武们却是低头不语。
一席话呛得慕容恪张嘴结舌，欲待反驳，但又无从说起，这天下原本就是司马家的嘛。
再说了，陈谦就算自己去攻打，也不是打不下来，只是多废些时日罢了。
慕容恪脸红一阵白一阵，转身抬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裴开。
裴开会意，太宰是想早早结束这种场面，有些太过丢人了。
他赶忙躬身向陈谦一揖道：“陈太尉，可以签署条约了吗？”
“嗯。”陈谦手抚案几，向前略略躬了躬身子，探头看向坐在后面的梁山伯，摆了摆手。
梁山伯赶忙从桌案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两份文书，一份放在陈谦身前的桌几上，一份放在了慕容恪的桌几上。
然后他也没回到自己座榻上，退到了陈谦身后，抄着手，眯眼看着慕容恪。
慕容恪俯身凝神观看，越看表情越凝重，看了半晌，一丝怒意浮上脸庞。
他眸光阴冷地看着陈谦，咬牙冷哼道：“陈太尉，为何还要岁贡谯郡五千万钱或是等同价值的粮、绢、牲口？”
“我大晋升平四年春，你派吕护诈降，屠杀我大将毛穆之及以下将士两万，并率军围攻谯郡十八日之久，致使十数万军民伤亡，谯郡城外赤地千里，残垣断壁，不该赔偿吗？”
陈谦说话时，虽然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一字一词都是事实，其中不乏还暗含了威胁之意。
听得鲜卑众文武的额头上，都暗暗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慕容恪在陈谦犀利目光注视下，不由得低下了头，旁边人都能看出，他咬着牙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又看了一会儿，这第七条第二款山东诸郡官员三日后到泰山郡汇集，经检查后方能离境，不得带走任何私有财产，如私自从其他地方离境，杀无赦。
这个陈谦真不可小觑，睚眦必报，滴水不漏。
当看到第九条时，不由得又生怒意，五日内，一次性交纳马骡各万匹，牛羊各五千头……
最后一条，也就是第十条上面写道，山东诸郡鲜卑男子可以经泰山郡检查后出境，但十四岁及三十岁以下女子不得离境。
慕容恪不禁勃然变色，拍案怒斥道：“陈太尉，最后一条恕我绝不能应允，为何十四岁及三十岁以下女子不得离境？”
陈谦不屑回答，依旧抬头看着凉棚的顶端，神情自若。
他身后的梁山伯笑眯眯地回道：“您率军连续多年攻我淮北三州，不言伤亡，只言掳掠人口，粗略一算累积也有十几万户，四五十万人口。如今我们淮北三州有许多青壮年男子，已到婚娶年龄，却甚少有此年龄女子，只得让你们鲜卑族女子留下喽。”
说完，梁山伯笑容可掬地向慕容恪还拱了拱手。
耻辱啊耻辱！
上供岁币不说，马骡各万匹，牛羊各五千头，还要鲜卑女子留下给他们晋人做生育工具！
条约上列了十条，其中仅有一条对自己有利，就是归还兰陵郡。
正待要开口讲话，只听有人厉声喝道：“签还是不签！”
慕容恪抬头看去，是陈谦左首第三人，那个矮胖子，正倒竖着眉毛，小眼紧盯着他，圆脸已经扭曲，甚是可怖。
他认得，这是陈谦手下第一心腹爱将陈安。
身经百战的慕容恪大阵仗见得多了，他当然不会害怕这种场面。
但如果不答应，那泰山郡恐怕一日之间就被晋军攻破，城毁人亡。
他此次带来的这些人不是鲜卑王室俊杰，就是出类拔萃的猛将及谋臣，若被一网打尽，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了。
慕容恪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
这时，西侧座席上猛然站起一人，高声叫道：“太宰，不能签，要战便战，有何惧哉？”
大家循声望去，正是辽东第一名将悦绾。
“呦呵？”陈安坐在座榻上冷笑道：“前日沙场上我看见你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今天为何又要言战？”
此话一出，东侧大晋文武官员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悦绾的脸腾得红了起来，他跳出桌几，大叫道：“来来来，姓陈的，敢与我再战吗？”
说着，拔出宝剑欲刺向陈安。
但见晋方谈判席上一人也窜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剑“?R”地一声隔开了他的剑，震得他虎口隐隐有些发麻。
悦绾定睛一看，也认得，是杨?缙凇
不由得心中一凛，陈安他不怕，但杨?缙诘那狗?旖坦???谴虿还?摹
当年在?县两人大战了一百回合，险一险被他的枪刺中。
但既然跳出来了，又不能示弱，刚要硬着头皮冲上去，只听座榻中的慕容恪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洒出来，吐在了桌几的条约上。
裴开离得近，赶忙俯身抱住了将要仰面倒地的慕容恪。
悦绾也急忙将宝剑插回鞘里，和众人上前围着慕容恪呼喊起来。
“太宰”
“四叔”
“太原王殿下”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大家又是拍后背又是揉前胸，一盏茶多的工夫，慕容恪在裴开的怀里幽幽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皆是期盼的眼神，虚弱地道：“奇耻大辱啊，我若是签了，如何回去面见陛下啊，死了也无颜再见先帝……”
“太宰，”参军刘靖在他耳畔轻声道：“这些年来，我们从大晋也掳掠了不少人口和牲畜以及不计其数的财物，卑职以为，这条约并不过分，还望太宰三思，勿伤身体啊。”
另一幕僚，尚书郎高泰也轻声道：“是啊，太宰，正如吴王殿下所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回到邺城，养好身体，我们再取回山东诸郡不迟啊。”
燕军文武们一起点头。
“唉……”慕容恪仰天叹道：“那就签了吧……”
众人如释重负，除了悦绾之外，齐赞慕容恪审时度势，英明果断。
陈谦及兖、徐二州文武官员看见他们围着慕容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皆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不大一会儿，只见裴开起身走了过来，躬身拱手道：“陈太尉，我们太宰答应签署了，但条约上已血迹斑斑……”
“无妨，无妨，哈哈哈。”陈谦身后梁山伯笑吟吟地从袖子里抽出了三四张条约，道：“我这里还有。”
裴开心道，你们还真是准备充足啊，看来今天是非签不可了。
接过条约后，仔细地铺在了慕容恪的桌几上。
慕容恪一看落款处，上方陈谦已经签了字，并且在名字上盖了两个章，一个是“大晋太尉”，一个是“大晋兖州刺史”。
狠了狠心，提起了桌几上重若千钧的毛笔，迅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遂挥手喊道：“梁琛，取印信来！”
长史梁琛应声站了起来，走过来，双手将两方印摆在桌几上。
打开包裹，在慕容恪的名字上，分别盖上了“大燕太宰”，“大燕尚书令”。
梁琛盖完之后，将两方印收好，回到自己座榻中。
慕容恪低头看了看，将条约拿起，递给了身边的乐安王慕容臧。
慕容臧双手捧着条约，从座榻中转出，来到陈谦座榻前。
双手举过头顶，弯腰躬身九十度，递了上去。
陈谦接过条约，看了看，交给了身侧的梁山伯。
然后将自己桌几前的那一份递给了慕容臧。
受降仪式就此结束。
慕容恪从座榻上吃力地站起身来，向对面的陈谦略一颔首，转身向大帐外走去。
燕军众文武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来到自己的战马前，慕容恪又觉嗓子眼发甜，身子一踉跄。
他知道，背后有无数只晋方人士的眼睛在看着他。
慕容恪吃力地咽下了这口鲜血，在刘靖的搀扶下，爬上了战马。
一行人向泰山郡奔驰而去。
柏杰站在陈谦身后轻轻地叹道：“慕容恪，命不久矣。”
“唉，咎由自取啊，为何非要与我淮北过不去？”陈谦手抚髭须，感慨道。
至此，山东诸郡，北到渤海之滨的乐陵郡（今河北沧州东附近），南到琅琊郡，整个山东半岛及彭城郡，下邳郡连成一片，统归徐州刺史柏杰辖区。
五日后，鲜卑在山东诸郡的官员及家属，以及鲜卑民户都来到泰山郡，在晋军严加盘查下，向西回到了东郡（今河南濮阳西）、兰陵郡。
慕容恪率残部一万余人，也在次日出发，向邺城开拔而去。
慕容垂五万大军到了东郡后，听到泰山郡城下已签订盟约，双方罢战。
将部队驻扎在东郡，带领百余名亲兵来到泰山城下。
陈谦听闻亲兵来报，说慕容垂在城外求见，赶忙穿戴整齐，来到城外。
远远望去，远处有百十来骑一字型排开，当中一人站在队伍的前方。
他身穿软甲，外罩白袍，胯下乌驳马。
陈谦催马向前，再仔细看去，剑眉虎目，鼻直口阔，方头大脸，颌下络腮胡须，器宇轩昂。
不敢认了，这是慕容垂吗？不觉愣在当场。
只见慕容垂催马向前慢慢走来，突然，裂开大嘴笑了起来。
陈谦不禁莞尔，这下认出来了，哈哈，他的嘴里缺了两颗门牙。
“温玉兄，邺城外一别已是十四载有余，兄风采依旧啊，哈哈哈。”慕容垂爽朗地笑声传了过来，令陈谦感慨不已。
十四年了，自己竟然穿越来东晋这么久了，他不提，还真就有些淡忘年数了。
随即也向前催马走了几步，二人相隔两个马身子，停了下来。
陈谦勒住马，笑道：“是啊，时光荏苒，永和八年邺城大营一别再未谋面，道明兄别来无恙。”
“是元玺元年（慕容?y年号）！”慕容垂纠正道。
陈谦争辩道：“是永和八年。”
说完，两人一起在马上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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